天寒地冻，处处银霜。晓风残雪而后的清明晨起时，是一派眠眠的寂籁。
一个约摸十五岁的少女，身上只披件单薄青衣，脚上没有穿鞋，身影娇小，正坐在一方圆石上，目遐天迹，神思游走，不知缥缈于何处何事。只是如修如饰的柳眉下，一双澄澈的眸子透着微渺的淡淡忧光。
“尝闻邻家女，及笄不思春。未知世间事，花谢本无痕。”
比邻合用的泥墙上，不知何时窜出个男孩儿的头来，憨憨嬉嬉地望向少女这边，一双凸起的门牙，随他唇齿翕动时，在料峭冬寒里摇摇晃晃了起来。
气温极低，泥墙矮厚，爬了一畦畦枯草，在银装素裹里，似冬眠了一般，清冷可怖，了无生气，却在这骤然的朗朗声里乍醒了似的，扑簌簌地飞扬起几星冰霜。
“陌陌”，少女微垂的睫毛清扬起，不施粉黛的面庞似芙蕖清雅绽放，她眸子里含了欣喜的温度，澹澹地弯了一双修眉去看向墙边的大脑袋。
叫陌陌的男孩儿听得少女唤他，本因伸长而紫涨了的面庞竟倏忽间红润了起来，伸得更高了几分。不等少女去开了门迎他，便踩着泥墙攀到了墙头之上，做了个蹦跳的姿势，欲要跃到地面上去，却犹豫了下去。
“这、这、这，也着实高了些”，他双臂交叠，互相抚摸，拘着的身子僵僵的，长叹了一声，“可惜了这一双臂膀，此时还比不得大燕的一对翅膀！”
少女已走到墙角附近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，望着他怯怯地背转了身子，笨手笨脚地降落到地面上，磕绊了满身的泥巴，总算踉跄着落稳了。
“先时拿诗戏弄于我，这时做了墙上泥人儿。泥墙啊泥墙，可是有仁有义呢！”
陌陌丝毫不恼，反掸衣整容，一副轩昂模样。
“我陌陌与小青玉比邻而居，今日又是你及笈之岁的初日，孤家寡人，可不是尝闻邻家女，及笄不思春？柴扉小院，深掩无人，玉足纤纤过，无痕无迹，可不又是未知世间事，花谢本无痕？”
青玉畅然，莞尔一笑。
“陌陌你才入了学不日，诗书方读得通达了些，便要意兴湍飞地杜撰起文字来了，这后面的两句真是荒谬得很。若是先生知晓了你这番戏谑之语，可不是要白髯银霜，愈发苍苍了呢！”
说话间青玉已从一株光秃的槐树下挖出一坛酒来，陌陌举臂提到石桌上，本是雀跃的神采蓦然黯然了许多，并不同以往般急不可耐地拆开了来饮。
“小青玉你这般冰雪聪明的美人儿，可恨镇民们有目无珠，只因你体温寒冷，便视你作蛇邪异类，冷落排挤。他们这群混人，嚣嚣盲从！体寒如何，我陌陌便当你是玉骨冰肌。你埋坛酿酒，助我这孤儿弃子从师入学，我陌陌便当你是红颜知己！”
青玉仍是柔柔地绽着淡雅的笑意浅浅，已然为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来。
“槐花酒酿，寒蝉凄凄，冬风残雪里饮来，烈烈酒火，可是正能浇了这清冷肃杀之气呢！”
陌陌似要哭落下泪来，门牙咯吱咯吱地咬合了半晌，才平复了如潮心绪，仰头饮尽了一杯，顿时便觉身心俱激荡了起来。
“今日阳日最胜的午时，先生便要在私塾里为我们同窗几人行冠礼，冠礼后，我便成人了，这一刻，我一直在等。我想，我想你与我同去……我想，我想在大家目视之下，与你行嫁娶之礼……我想，我想推墙拆瓦，与你同居一处……”
青玉听他激越滔滔地道来，心中虽是感念，却仍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澹然。
“今日陌陌行冠礼，玉儿行及笈礼，双喜之事，虽只一坛薄酒陪衬，但心中畅然便好。只是私塾里却是不同，众目之下，陌陌你可要回家去抢着时间细细装扮一番。”
惊慌不定的陌陌闻得，开怀展颜，笑得很是舒心，恳恳地点着头。
“你会去的，对么？”
青玉默默颔首，他这才匆匆地回家去。
枯树残叶，潇潇沙沙地飘落着，不知过了多久。
青玉正在屋里照看着怏怏病着的一只火红色的鸟儿，却听得门外一阵聒噪的人声，踏雪涌来。她出了门去看，是一群同龄的少年，领头的手中还执了根粗木条，俱是恶狠狠的模样。
青玉并无惧怕之意，这样的情景，她早已经历与习惯。只是自己闭门不出这半年来，还是初次有人破门而来。
为首的少年翁声翁气地道：
“方才陌陌到得私塾，说要在冠礼之时，与你这蛇女行了嫁娶之礼，可是真的？”
少年见青玉不答，耐不住性子，火急火燎地怒着。
“你便是默认了。冠礼之时，岂是他陌陌一人能胡乱所为的，他若当真做了，便是全不顾自己颜面，也要葬送了我们的颜面。所以今日，我们便要打残了你，令你去不得私塾里！”
少年说下这一番话，手上却瑟瑟地不敢动，但终是在众人一齐之时，向着青玉逼来。
青玉全无反抗之力，木棍与拳头垂落之际，却见一道火焰般的红影掠过面前，哗啦啦地倒了一地的人，为首的少年面门上已然啄出一道血色伤痕。
一时众人懵然惊起，不想一只病鸟竟有扛鼎之力，气焰顿失，慌乱遁去。
他们消失的同时，鸟儿亦扑通跌落在地，再未醒来。
青玉双手捧起这渐渐冰冷的小小身体，泪落如断线的珠子，抑制不住地滚将下来。
记忆初始，便有鸟儿相伴，如今意识尚自无虞，它却已离去。或许离去不归，犹豫许久的选择，终是要做出决定了吧！
薄雪悠悠扬扬地缱绻飘来，覆在她一袭青衣之上，似也成了白色。归去何处，昨夜里的青灯微明，恍然划过心头。
趁着月色朦胧夜，她悄悄地跑到一户低矮茅屋前，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。
“青慈奶奶！玉儿来看您了！”
屋内空间狭小，一盏油灯挂在仅有的一张土炕头，光线暗极了。隐约看到，一位白发老人坐在炕沿上。
“是，是玉儿吗？”
青玉忙跑到老人近前，矮身蹲下，却并不贴近老人身体。
“奶奶，是玉儿。玉儿想您了，特别特别想。”
昏暗中，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划出，晶莹明亮，如光似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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