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辛卿，你也是来劝朕的？”赵构先行开口。
辛弃疾微微一笑，“并不是，微臣只是想同陛下说说话。”
“你还真是大胆，皇上是谁，哪有时间陪你说话？”段宗忍不住呵斥起来。
赵构摆手，“无妨，让他说。”
落座后，辛弃疾缓缓开口，“陛下，微臣无幸，自出生起便生活在金朝，虽如此，祖父辛赞，却日日箴言，我大宋之荣光，君主之圣明，国度之安泰。现在我来到临安，方知祖父为何一刻也忘不了复我大宋之完璧，因为只有我大宋君王才能治国于和谐，治民于康乐，才配为百姓之主。”虽尽是溢美之词，辛弃疾却并非谄媚，他说得极为真切恳诚。
赵构嘴角微微抽动，“辛卿可否告诉朕，中原的子民何如？”
“金人崇武，一心练兵，陛下知道，军费开支消耗最盛，所以他们就大力增赋提税，百姓苦不堪言，丰年还能暂保温食，若遇灾年，金朝不设救助不说，赋税也无半分缩减，民生之艰难可想而知。战区更是……有屋无人，有屋无墙，十室九空，惨不忍睹……”辛弃疾从小目睹了太多穷苦惨象，说得字字悲切。
“他们可曾怨朕？”赵构心中百味，幽幽地问。
辛弃疾与他四目相对，“并无，从未。”
随后，殿内陷入出奇的安静中，辛弃疾看向殿外映在白雪之上亮煦的阳光，“陛下安好，他们活着便有希望，陛下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给他们的信念和力量有多大吧。”
赵构低眼，内心隐隐渗进愧悔，“想要安好，便不能再战了。”
辛弃疾知道赵构对战争的惧怕，对金人的忌惮，皆来自于政权飘摇的初期，所以他不打算直接相劝，于是换了轻松的语气。
“陛下，臣小时候，祖父便经常同我讲您的事。”
赵构起了兴趣，“说给朕听听，他们都如何谈论朕？”
“宣和年间，陛下广有博学强记，日诵千言之名。仙人有云，龙生九子，各有不同，但皇权之内的龙子却也都有一处相同，那便是都想登上至高的权力顶峰。”
辛弃疾顿了一下，他看赵构听得还算平静并无怒意，便接着开口道，“但是陛下于九子之中，特立独行，您不喜风月不屑奢靡，唯好骑射，可力挽一石五斗大弓。且屈身为学，向下人讨教相马术，后可只闻蹄音，便可分种辩品。”
赵构在辛弃疾的话语中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他在汴梁的时光。
当时他作为先帝的第九个皇子，且生母韦氏出身卑贱，母子皆不得宠。
幸亏韦氏生性疏阔，把他也调教成了洒脱随性的孩子，所以对于宫内受到的冷落嘲讥，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。
那些年无悲也无喜，日子如同毫无波澜的江面，清闲寡淡，如今想起来，那样无欲无求无牵无挂的日子，竟觉得极好。
“靖康二年，完颜宗望陈兵汴梁城下，名为议和，实为胁迫，威逼先帝以亲王作人质，方肯退兵。满朝文武，皆推诿后缩，是陛下，毅然站出，才让当时岌岌可危的宗庙社稷得以喘息转圜。”辛弃疾继续说道。
赵构觉得体内早就冷掉的血，渐渐有了温热之气，并开始弥漫脏腑，最后在胸膛聚成了一股冲动，是啊，他岂是生来便是如今这般懦弱求全之人。
“陛下入金营，以身强体健之姿，无惧自若之态，力捍大宋颜面，让金贼亦知我大宋并非全是软弱可欺六贼之辈。完颜宗望以巡视军营为由邀请陛下展示箭术，以探虚实。陛下更是连发数箭，百无虚发，引金军将士振臂欢呼。陛下之神武，祖父言之不尽，微臣更是仰望不及。”
赵构闭上了眼睛，原来自己那些峥嵘岁月还要靠臣子帮忙回忆，他早都不想了，确切地说，不敢想，不敢相信曾经的自己，不愿面对现在的自己。
辛弃疾见赵构容色依然未变，继续开口，“靖康三年，各路勤王军队悉数齐聚汴梁，奈何奸臣姚平仲一意孤行，夜半袭金，惹恼完颜宗望，否则以陛下维稳金贼之势，配合勤王之军做好周密部署，定能一举灭金。”
赵构睁开了双眼，且渐渐生出了寒气，“辛卿今日所言，可还是说服我不能与金人议和?”
辛弃疾缓缓站起离座，走至赵构面前跪下，“陛下，金人狼子野心，向来胜则占，败则和，您万万不能再相信他们了。”
赵构猛然站起，握紧了拳头，这个辛弃疾还真是胆大包天，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在此处等他，他也当真聪明，让他不知不觉无法抗拒地听他说了这么久这么多的话。
他欣赏他，却也有些惧怕他，听起来荒诞，皇上怎会惧怕朝臣，可是这会他却清清楚楚感觉到内心的惧怕。
辛弃疾仿佛能看穿他，能剖解他，让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，或者说，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若再次同金人议和，他该如何面对对他寄予万望的天下人。
很久之后，他努力平息了胸口的怒火，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着跪趴在地的辛弃疾说，“辛卿，你可知朕也曾有过热血，也想将步步紧逼的贼人踩于脚下，可是只凭我的热血够吗？你可知，朕被金兀术逼至东海之上半年有余，一颗土豆要分三天吃，你可知，朕唯一的亲生儿子死于苗刘之变，你可知朕面对的不止有金贼，还有内叛，你们都可以来埋怨朕，指责朕，你们可有人知道朕的难处，朕的处境？”
“陛下........“辛弃疾还欲再言，赵构开口，“辛卿，朕累了，你退下吧。”
“辛大人，陛下还有公务，您请吧。”内监段宗已经站在他身侧做出了请出去的手势。
“臣告退。”辛弃疾不得不退下了。
待他走后，赵构想，确实该退位了，在天下尚且安稳之时光荣的退去吧，太子赵眘可以上位了，欲享其华，必承其重，当下如何对金这道难题便交给他吧。
赵构虚脱了一般重新躺在榻上，朝夕諰諰的日子过了几十年是该歇歇了，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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